如何從斷代史的角度賞析來古希臘至古羅馬藝術的風格變化[朗讀]

任何一個東西，發展到一個巔峰，緊接著就是下坡，而這個下坡也不完全是衰落，它裡面也有著等待下一個巔峰的某種再生力。歷史是有規則的，這個規則也沒有完全陷入歷史的宿命論當中，人還是可以加速或延緩這個規則，可是，人也不可能完全改變。當唐朝那個過剩的生命力到達了那個巔峰的狀態，它便開始求內省，那就是宋朝；當唐朝的色彩達到絢爛的極點，宋朝便回歸到定窯那種純白的瓷器，它就有了另外一個追求了。因為，它覺得目迷五色了，太過絢爛，所以它就追求心靈上內省的東西。
古代希臘大概提出了人類最崇高的理想的美。我們每次看到希臘的雕像，不管是維納斯也好阿波羅也好，我們都感動得不得了，因為我們心中有對完美的嚮往。可是，另外一部分，羅馬的藝術里出現了希臘藝術里不曾有過的另一種感動。等到了羅馬，大家會看到，羅馬的雕像里出現了老人，出現了胖子，還出現了身體殘缺的形象，而這些，希臘幾乎沒有。希臘太追求一種崇高了，它幾乎是把所有人身上最美的部分放在這個雕像上，變成維納斯和阿波羅。
在美術史上，有個很有名的例子是，古希臘畫家宙克西斯為了給赫拉神廟畫一副赫拉像，他在城裡挑選了五位最美的少女，然後將她們各自最稱讚的特徵一一表現在他的畫中，形成赫拉女神。這裡牽扯到古希臘美術理論中一個十分重要的概念——「模仿」。關於「模仿」，柏拉圖有個著名的「床的理念」,就是說，世界上先存在著一個「床」的概念，然後木匠就按照這種床的概念製作出個別的床，而畫家再對這個個別的床進行模仿和描繪。之後的許多哲學家們又不斷給「模仿論」注入新的元素，像色諾芬認為，藝術不單只是模仿事物的形態，還可以模仿人的情感。而亞里士多德認為，模仿源於人的天性等等，這些稍作了解就行。
可是，與此同時，希臘的東西會不會存在一種弊病？這種弊病是說，當你看完希臘的美回到現實生活中時，會不會覺得生活中所有東西都是不完美的？所以，之後羅馬的東西必然要平衡希臘，因為，很明顯地發現，像希臘這樣的美美美是明顯要不得的。當然，希臘變成今天的主軸，也是因為它的完美。
在藝術里，到底是追求完美呢，還是追求現實的反映？我們總希望，在藝術里看到極美的東西，可當這個美長期脫離現實以後，它一定缺乏了反映現實的能力。所以，感動這個事情，有時候是因為它太完美了，我們感動，而有時候，我們感動卻是因為它的不完美。比如，我們去聽帕瓦羅蒂或多明戈，覺得那種聲音純粹完美到極致，而有時候我們去聽adele之類的，那聲音幾乎就是啞的，但你不會覺得adele難聽，你會覺得她的聲音里有種悲情，你會感動。又比如，看過楊麗萍的舞蹈後，再去看四肢殘缺的舞蹈演員表演，你甚至會覺得後者更能打動你。所以，其實感動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。就是當你看到比我們生命更完美的現象，我們會感動，因為我們希望和他一樣完美。可另一方面，當我們看到生命中的脆弱也好，殘缺也好，我們也會感動。
在藝術里，這兩部分都會存在，它並不是矛盾，而是兩種不同的形態。我想，在一個社會裡，關於美不美這個話題，討論起來，是會打破頭的。幾乎大家最後都變成見仁見智，可是，我們又覺得美其實會有一些客觀的規則。希臘人是很相信規則的，希臘有些雕刻家，像波留克列特斯，他們很早就提出人的身體有完美的比例。如果頭是一，那麼身體其餘的部分應該是七，這樣才是黃金比例。但量一量，沒有幾個人是這個比例，因為那是希臘人塑造出的最和諧的美。這裡又涉及到美術理論中「比例」這個概念，我前面提到了「模仿」主要是針對藝術創造的目的來說的，而「比例」則是藝術產生美的條件。關於「比例」，大概意思是說，人體或其他事物的美似乎都與比例是否協調有關。像現在形容模特是九頭身之類的，最早就是古希臘提出的。
希臘人一直相信說，藝術就是要極度的美，他們把全世界人最完美的部分加在一起來完成一個藝術品，可是，在現實里，希臘卻沒有能力去面對它的不完美。這裡，我們就會提出，藝術史必然有它的斷代。
希臘和羅馬可能只是一個小斷代，有時候我們還把希臘羅馬合一起，因為在文化上，他們是延續的關係。而再往後的基督教藝術、哥德式藝術、早期拜占庭藝術，那就是大斷代了。到那個時候，所有希臘認為美的，羅馬認為美的東西，都統統被打碎埋在了地底下，現在在羅浮宮看到的維納斯和勝利女神，為什麼是斷手斷腳的，他們就是在中世紀損毀的。
有時候，人類的行為真的很不可思議，過去認為最美的東西，突然會覺得是猥褻，是不道德的，全部要銷毀埋掉。所以，漫長的一千年的中世紀，因為基督教的信仰，突然好像覺得吃下蘋果後，發現連自己身體都是罪惡，然後就開始遮蓋。中世紀的雕像，所有的身體都是一層層布包著，一點肉體的部分都不敢露出來，和希臘羅馬的裸體形成鮮明對比。可你不能質疑說，人類怎麼會這樣？可歷史就是這樣，等到十四世紀，維納斯被挖出來，這叫諸神的復活，也就是文藝復興。達文西和米開朗基羅又偷偷地在地底下挖挖挖，挖著挖著發現，唉！這東西好美，然後弄起來，從此覺得基督教是不美的。所以，這就是大斷代了。而這個大斷代似乎只有一個道理可以解釋，就是，行之久遠，必然僵化。
斷代的產生最初是有它的原因的，在羅馬的後期，人體的美幾乎變成一種肉體慾望的追求，對感官的追求到了一種可怕的地步。我們可以去看看羅馬滅亡前的貴族生活的記錄，幾乎無法想像，他們會躺在床上，讓奴隸不斷塞食物給他吃，吃到塞不下去了，就吃一種藥，讓食物吐出來，然後再接著吃，就是已經奢侈到讓自己不舒服了。關於羅馬後期，這裡有許多相關的影像資料可以去看看，例如最有名的《羅馬帝國艷情史》。同樣，我們的商紂、夏桀，都是如此。而這個時候，一個從曠野出來的木匠，告訴大家，窮人有福了，受苦人有福了，他就勝利了。所以，基督教文化必然要起來，而它剛起來的時候非常美，它那種完全淳樸的雕像，一點不誇張，十分謙卑的人體，非常非常美。可這個東西久了以後，當教皇滿手都是戒指珠寶，然後還在講什麼窮人有福了，那他也就差不多了。還是剛剛講的，行之久遠，必然僵化。
回到基督教的早期，當時的情況是，就算被燒死，人們也還是要信的，那個時候才叫做真正信仰。所以，那時從地底下挖出來的小聖像，才是真正的感人，因為它有人們的信仰在裡面。所以真正美的東西是要有信仰做支撐的。
希臘人相信人體是美的，所以它曾經美過，羅馬繼承了這個美一段時間後，開始利用這種美去做感官的刺激，到這個時候，它其實已經不美了。接下來就產生了基督教去平衡。基督教開始覺得，這個身體需要懺悔，需要贖罪。其實基督教來到人間，就是為了給人類贖罪的。在這樣一種狀況下，早期的基督教藝術達到了一種非常動人的地步，可到後期，人們漸漸不那麼相信了，這個形式也就淪為枯槁。然後，達文西這些人就開始重新找到希臘，因為希臘是基督教的平衡，又開始去創造比較完美的人體。而我們今天，大概是這個大斷代的結尾。我們現在的英雄是達文西，是米開朗基羅，是拉斐爾，那這個大斷代多久了？五百年，從十五世紀一直到現在。其實，大概西方比較近代的歷史學都在討論一個所謂「新哥特風」的問題，重新來探討藝術領域怎樣去壓低一點點個人的表現，個人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的感官慾望，然後回歸到更多比較內省的東西，所以，「新哥特風」開始被討論。而新哥德式藝術，就是重新強調基督教那種內心的反省。所以，這樣講起來，人類歷史好像就這麼兩三個大斷代，可這正是天平的兩端，是信仰與現實的平衡。